我疯疯癫癫地过了一年又一年。
直到敌军攻入皇城，满城戒严。
夫君中了暗算身死，陈三登带着柳翠翠逃离京城。
我依旧留在京城，只是身边带着一个小乞儿。
“嬢嬢，我好怕……”
粉雕玉琢的娃儿哭着说道，我立马搂住他瑟瑟发抖的身子。
“别怕，就算嬢嬢粉身碎骨，也会护你一世周全。”
“你母亲以身相护，嬢嬢永远不会忘记。”
皇太子低声啜泣，抱紧了我的脖子。
好在一年后，大将军击溃敌军，将他重新迎回皇宫。
我和皇太子讨了个颐养天年的乡野农庄。
奈何这些年手脚愈加疼痛，便是连抬手都会满头大汗。
皇太子看不下去，来请了我几次。
可我想到陈家父子，只怕自己真的晦气，祸害了皇太子，便再三推拒。
气得他带着护卫，干脆住了下来，每日都来讨好卖乖……
“嬢嬢，你怎么还不说话？我好渴，让我进去喝口茶好不好？”
“我母亲想你想得紧，你舍得让我母亲难过吗？”
“嬢嬢，你、你要是再不回答我，我就去带我母亲来了啊！”
皇太子语气委屈。
可我无法出声，只听门外几声脚步声。
陈三登松开了手，他心中有些怕了，立马踱步到门口看了一眼。
可哪还有人？
他冷哼一声：“动手啊，还呆着做什么？”
打手们对视一眼，膝盖抵在我的后背，几乎要拗断我的腰。
如今我都快六十了。
年轻时身上留下不少伤痛，哪受得了他们如此虐待。
当即惨叫一声，却被陈三登抬起下巴，对着脸吐了一口唾沫。
“叫什么叫？以为有人救你啊？”
“那人早跑了！你说说，你又丑又老，是如何勾搭上年轻男子的？”
“真恶心！”
他满眼鄙夷。
我瑟瑟发抖，惊恐地看向那些跃跃欲试的壮硕打手。
只听门口一阵剧烈的敲门声，吓得他们的动作再次停止。
陈三登放下的心再三提起来。
却听一声娇嗔，一女子委屈巴巴的声音。
“夫君，你怎么可以丢下娇娇啊？娘亲又凶娇娇了，娇娇好怕……”
原是他的娘子来找他，陈三登当即松了口气，立马将妻子拉了进来。
她哎呦一声，捂着脸不敢看我的惨状。
“好娇娇，母亲是蛮横了些，你别难过，忍忍就是了。”
“事到如今，你还要娇娇忍她？不是她我会流产吗？如今她还在挥霍钱财，府上都凑不出钱给你买一身朝服！”
陈三登见她什么话都往外说，立马捂住了她的嘴。
“母亲年轻时受了不少委屈，现在我成才了，皇太子如此器重我，还怕我没钱吗？”
“你也别省着，别和她一样，抠抠搜搜，一点都不像样！”
说完，他故意看了我一眼。
当初我的付出，在他们眼中都是苛待。
而柳翠翠大手大脚都是对的。
这是什么世道？
我惨然一笑。
说到底是因为柳翠翠是亲生母亲。
而我，我什么都不是。
养过这一家子后，随意被抛弃的牲畜罢了。
我趴在地上，抬头看向他丑陋的脸。
“陈三登，当初你父亲与我和离，我们再无关系，何必再来恶心我！”


陈三登呲笑一声，踩在我的肩膀上。
“父亲要你走你就真的走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娘亲是享福的命，她又不会管钱！”
“我们受了多少苦头，你却一个人在外面逍遥快活！丝毫不念及这个家！”
“如今我四十岁总算得偿所愿，入朝为官自然要好好告知大娘子！”
“大娘子，眼下你无依无靠，可有后悔抛下过我们？！”
我张了张嘴，又气又觉得他实在可笑。
忍不住苦笑出声，却被他当成我在羞辱他，陈三登气急败坏，又抬手打了我一巴掌。
“贱人！亏我看在你曾教养我十年的份子上，要带你回去，你居然给脸不要脸！”
陈三登还觉得不解气，踩在我的手指上，不断碾压。
我惨叫连连，手不停扒拉着他的脚踝，试图要他停止。
便连他的妻子都看不下去，吓得愣在原地。
忽然门口又响起敲门的声音，陈三登正气头上，丝毫没有发现。
娇娇听到了，却不敢出声。
只见一双金丝缠龙纹的黑靴出现在门口。
皇太子扶着皇贵妃款步而来，身上的衣裳一看便是雍容华贵之人。
“嬢……”
皇太子微微启唇，与我四目相对之时，愣在原地。
我凄惨地抬头看过去，狼狈不已。
只求他们别再看我。
这肮脏污秽的模样，又怎么入得了皇族之眼？
而口口声声喊着是皇太子左膀右臂的陈三登，竟然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皇贵妃捂着胸口险些晕倒，心疼得不停喊着‘扇娘’。
皇太子一脸冰冷。
看到我被踩着手狠狠折辱，他拳头攥紧，恶狠狠地看向陈三登。
“你可知她是谁？！竟敢如此对她！”
陈三登被外人撞见，心中有几分无措，却又强行挺直腰杆。
“不过就是个乞丐婆，要打要骂都不关你的事！你再啰唆，我一同把你打了！”
皇太子气得咬碎了银牙，身边的皇贵妃眼神锋利地扫过陈三登。
“你可知许扇是什么身份！她可是皇族的大功臣，你怎敢如此欺辱她！”
陈三登呲笑一声，用力蹬了我一脚。
“就凭她，配吗？”
“宫里那些贵人怎会将这普通农妇放在眼中？我可是皇太子的左膀右臂，能不知道吗？”
皇太子神情一怔，眼神陡然凌厉起来。
看着他口出狂言，慢慢亮出了皇族所用的腕带。
“既然你是皇太子的左膀右臂，想来认得出这个，睁大你的狗眼，给我看清楚了！”
陈三登被他的气场吓得后退一步。
他咽了咽口水，低头看向他手腕上的灿灿金龙。


二十多年前。
夫君被友人骗走了所有钱财，柳姨娘丢下了父子二人逃跑。
男人一蹶不振，而我为了养活一家人，拼命赚钱养家。
日子越来越好，夫君甚至凭一身蛮力，成了新晋武状元。
这时，柳翠翠又找上了门，哭着说自己知道错了。
夫君虽是感念我的恩情，心中却仍有柳翠翠的位置。
扭头答应了她重新入门，而为她所生的孩儿，竟也为了生母撒谎。
不过三个月，他便和柳翠翠在夫君面前告状。
“爹爹，孩儿亲眼所见，母亲去了李伯伯的家中，一夜未归！”
陈三登说这话时，看也不敢看我。
他的手紧紧拉着柳翠翠的手。
那时候我才意识到，便是我养了他十几年。
为了养活这一家子，被冻出冻疮，压断脚。
也比不上他生母的一滴眼泪。
被赶出将军府时，我什么都没有。
恰逢冬日，我手上旧伤复发，求着去给老爷们洗衣服，都嫌弃我动作慢。
到了最冷的那几日，我连一口饭都没得吃，差点饿死。
好心人看着除夕佳节到了，可怜我，我才得了一口热饭。
茫然地行走在繁华的京城里，只身一人，心中满是凄凉。
而他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走在长街肆意挥霍。
陈三登跟在父母身后，是我从未见过的欢喜。
我养了他十几年。
他不爱笑，与我交谈都是循规蹈矩。
最常说的便是一句‘知道了，大娘子’。
一时间，我心口一阵闷痛。
满是挫败。
夫君拉着柳翠翠，一脸激动地说道：
“以前和扇娘在一起时，我都不曾如此开心过！”
“那些苦日子都过去了，还再三念叨！连个金链子都不肯给我买，就连三登她也不舍得买一套名家墨砚！总说够用就好，没成想是把钱昧给了李石头！”
柳翠翠摇着扇子，笑着点了点夫君的鼻子。
“你就没想过娶了她以后，你们过的都是苦日子？她就是专门克你们的！”
“看看我回来后，把将军府料理得多好。”
柳翠翠轻易把我的功劳包揽。
那些钱是我积攒下来，用于不备之时。
之前挨过饿，便想着今后再也不要为了一口粮弯腰。
可节俭都成了我的错处。
我心中不忿，眼泪迅速在脸上结冰。
像个疯子一样冲上前，却被眼疾手快的夫君一脚踢翻。
他见我蓬头垢面，以为我是个乞丐，狠狠在我身上啐了口唾沫。
陈三登立即护住了母亲，厌恶地看了我一眼，上前对着我拳打脚踢。
我差点死在那个夜里。
街边的摊贩于心不忍，才把我拉到角落里，给了我一口热汤。
到了次年开春，我被儿子拗断的手没有养好。
本就一瘸一拐，现在手断了无法干活，成了京城的乞丐。

被孩儿背叛后，我被赶出了将军府。
寒冬腊月，我以乞儿之身救了一个妇人，抚养了一个孩儿。
二十年后，我坐在榕树下嗑瓜子和老太们唠嗑。
孩儿登门造访，拿着黑狗血泼了我一脸。
“大娘子，如今我入朝为官，前来拜访。”
“奈何你下贱污秽，不如让孩儿给你去去晦气！”
我被掀翻在地，他的打手擒住我的手脚要欺辱我时，有人叩响了房门。
“嬢嬢，你还生我气，不和我回宫吗？”

考了三十年，陈三登总算考中，便急着在我面前豪横。
我还没开口，便被他压着羞辱。
我心头一紧，听到门外的动静，正打算放声大喊时，却被打手捂住了嘴。
陈三登眉头一拧，迅速看了门外一眼。
往日我不喜吵闹，皇太子极为敬重我。
若我不应，便是我真的生了气。
他就会静下来，过一会儿再敲。
眼下，他这个习惯，却置我于水火之中。
他们只当是别人敲错门。
毕竟我自从被赶出将军府后，声名狼籍，京城里就没有看得上我的。
当初我还成了三年乞儿，怎么有可能生养孩儿？
陈三登挡在我身前，低头看着浑身是黑狗血的我，噙着一丝冷笑。
“大娘子，你看看你这丧气模样，真是难看，我给你去去晦气。”
“明明你容貌身段样样比不上我的生母，却霸占了她十年的位置，若非是你，我早就该和我生母团聚！”
“想来是你心机深沉，才把我父亲迷得晕头转向！”
“若不是你，我二十年前就该高中了！你这卑贱污秽的货色，可别连累我的前途！”
他越说越气，抬手一个巴掌打在我的脸上。
我痛得不行，泪痕在满脸是血的脸上，格外刺眼。
可陈三登没有丝毫怜悯，指着我哈哈大笑。
“如今我入朝为官，我母亲也会因为我的荣耀，抬为正妻。”
“皇太子对我青睐有加，想必我今后会是位高权重的大官，会有无尽的荣华富贵！”
“只有你一人孤苦伶仃，活该！”
我怔了怔，听到皇太子这几个字，立马抬头看他。
二十年前敌军破城门，皇太子流落民间时，我是他的养母。
“陈三登，你可知我是皇太子的……！”
他径直把我的头砸向地板，额头瞬间血流如注。
一时间，我一阵眩晕。
眼睛睁不开，恍恍惚惚地眨着眼。
二十年不见，我想不通养了十几年的孩儿，为何还如此怨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