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旁人再度提起三公主，千疮百孔的心还是不免一痛。

我刚想说话，身后便响起一道清冷嗓音。

“我去。”

傅云渡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初晨的熹光落在他脸上，仍是那样俊美的不可方物。

眉目却是清冷着，他皱着眉，冷淡看我一眼。

宿醉让人断片，他完全忘却是昨夜是如何的失态，也完全未能察觉到我的失落萎靡。

“你有什么资格，替我做主？”

路过我时，他冷冷撂下一句，在小厮的嗤笑声里扬长而去。

我咬住嘴唇，生生忍住将落的泪。

三公主新婚之喜，特来请最有名的戏班子热闹一场。

不知是存着什么居心，万春楼去公主府唱戏，傅云渡把我也带了去。

彼时我只是个民女，站在幽暗的角落里，看着我的三妹婉宁坐于高堂。

傅云渡则扮上戏中模样，在三尺红台独独为她一人奏唱。

日光落在他优美的身影，不禁让我有些恍惚。

那年在宫中初见傅云渡，也是这样的场景。

那是京中最好的一出霸王别姬，他站在数尺高的戏台上，翩若惊鸿，宛若游龙。

只消惊鸿一瞥，便让少女无尽的心动。

更遑论他那日偷偷溜进我的宫殿，诱惑我与他共赴巫山云雨。

一曲终了，台下掌声雷动。

傅云渡看着台下的三公主，我的三妹妹，眼底是我许久未见过的柔情。

那时我总以为，他在人声鼎沸里独独看向我，我总是特别的。

却忘了那日婉宁就在我的身后坐着。

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假的，都是一场覆着桃花的劫。

入戏人冷眼旁观，只有我这个观戏人是个傻子，当真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随后的几出戏，我不愿再看。

一时神情恍惚，竟不知跑到后院的某处。

寻找出路时，却在公主府一处小院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宁宁，宁宁......”

“我想你，我想你想得发疯......”

我错愕一瞬，在反应过来后，僵在原地。

不远处的小院里，一双人影正在纠缠，可不就是傅云渡和婉宁。

我站在角落里，看着傅云渡熟悉的登堂入室，将婉宁拥入怀中。

那样情意缱绻的傅云渡，真陌生啊，我只在他酩酊大醉时见过。

“云郎、云郎...多谢你为我周璇，我才能嫁给谢郎。”

“否则，便要被长公主抢走了去。她在你那，可还安分？”

婉宁的声音娇柔无比，比起我素来冷淡的音色，总会更讨男人的欢心。

我站在原地，即便下定决心想要离开，却在听在自己时，还是定住般挪不动脚。

听到我，傅云渡沉默了片刻，随后冷笑一声，不屑极了。

“呵，什么长公主，就是个轻佻放荡的女人。稍微撩拨几句，便心甘情愿的和我走了。”

“依我看，当初也无需由我动手，随便找个能满足她的男人，便摇着尾巴跟着跑了！”

“她如今已失贞丧名，如何也比不得你了。”

我僵在原地，心口酸涩得生疼，像是吞了颗咽不下的青梅果。




片刻安静后，只听傅云渡苦笑一声：

“为了婉宁，我什么恶心、什么贱人都受得住。”

“若不毁了她，婉宁定会抱憾终生，索性，也毁了我罢。”

永宁，婉宁。

原来如此啊，我苦笑一声。

原来每一个夜里，他情动时呢喃的名字，都不是我。

脸上一片冰凉，我从回忆里晃过神来。

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我擦干眼泪，手上醒酒汤的气味，被泪水濯洗干净。

也正是这是，醉醺醺的傅云渡推开了我的门，熟门熟路的倒在我的怀里。

“宁宁，我要宁宁......”

他低喘着抱住我，黏糊糊的吻着我的颈窝，留下刺眼的红痕。

我挣脱不开，只得苦笑着闭眼承受，他却在下一秒睡了过去。

我费力把他搬到床上，烛火下他沉睡的脸依旧清俊无暇，一如当年蛊惑我的模样。

我的心里却再无波动，只有止不住的悲凉。

“傅云渡，你还不知道吧，其实父皇早就找到了我。”

“为了你，我才心甘情愿留在这儿。”

“可你骗我，傅云渡，你是个骗子。”

我轻轻说道，可偌大的夜里，只有自己听得见。

是了，在我私奔的第二个月，父皇身边的密探便找到我了。

毕竟我是他最宠爱的女儿，当年的怒意烟消云散后，便全是对我的心疼。

那时傅云渡正在台上唱戏，我站在后台回绝了想要带我回家的暗卫。

“你告诉父皇，我不回去了。”

“傅云渡喜欢平民女子，他说公主之尊太过遥远，相爱，好似天壤。”

“我想要留在他身边。”

可直到今日我才明白，他不是不喜欢公主。

喜欢的公主，是我那三妹妹，不是我而已。

不愧是万春园顶尖的角儿啊，演技精湛如此，让我深陷其中，防不胜防。

你明明可以欺我一生，瞒我一世，却偏在婉宁要成婚时，如此失态......

我黯然起身，不再看他，轻手轻脚的收拾东西。

在梨园寄人篱下数日，我的东西少得可怜，更多的竟都是关于傅云渡。

我亲手制的他描摹戏装的粉墨，我为他缝补的戏服，和亲笔为他写下的话本子。

那时我总是想，我们会是话本中的才子佳人。

却忘了镜花水月，自始至终本就是一场空。

傅云渡，我不要再爱你了。

说来真是荒唐，收拾了一通，竟然没什么自己的东西。

窗外传来扑棱棱的声音，我开窗，发现那只信鸽已飞了回来。

“皇儿，两日后，父皇派御林军来接你。”

看完后，我深呼一口气，将纸条烧成灰烬。

两日，不长不短，足够我与这里的一切割席了。

我坐在窗前，一夜未眠。

梨园的小厮来唤傅云渡上妆时，看到我脖颈上的红痕，眼神很暧昧。

我垂眸用衣袖遮住，将妆匣里的银钱都给了他。

“宁姑娘这是何意？”小厮很惊讶，还是把钱收了。

我摇了摇头，只说云老板还在休息，莫要再催了。

“可...”小厮看上去有些为难。

“三公主府上钦定云老板上台，皇命难违，可不是你我这样的草民能左右的。”

小厮并不知我的身份，毕竟全梨园的人，都以为我是傅云渡身边没名分的泄欲丫鬟。

似是得了三公主的封赏，竟也开始狗眼看人低了，不屑的瞧我一眼。




在嫁与少年将军的前一夜，我被梨园戏子蛊惑，随他私逃出宫。

因此我丢了皇籍、失了民心，全国通缉下，只能做戏子见不得光的禁脔。

白日里清风朗月的角儿，对我爱答不理，到了夜里恨不得死在我的身上。

直到那一天，三公主将要嫁与少年将军的圣旨昭告天下。

那夜，傅云渡在台上唱了一夜霸王别姬，最后醉醺醺的倒在台上。

我听见戏院领班对他说：

为了三公主能嫁与心上人，你不惜坏了长公主的贞名，真是情根深种。

傅云渡苦笑，眼中有泪：为了她，我什么恶心、什么贱人都受的住。

听后我安静的离开，倒了煮好的解酒茶，回房放飞一只信鸽。

父皇，我玩累了，想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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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永宁倦了，也知错了。”

我放飞信鸽，看着它振翅飞向皇宫。

彼时苍凉的月光，照亮了憔悴的脸，我苦笑一声。

自从一年前被傅云渡蛊惑出宫，我已许久未有心力，望向宫廷的方向

从前是不敢、不愿，但这一次，我真的想要回家了。

去年的春天，我还是晋国皇宫的永宁公主，万人之上的天之娇女。

在被赐婚，将要嫁与少年将军的前一夜，被宫里的戏子傅云渡蛊惑。

一夜缠绵后，他眉眼深情的说要带我走，给我自由。

本就对皇家联姻无感的我，抵不住他的一腔柔情，便与他连夜私奔。

第二天，永宁公主抗旨不尊，与登徒子偷情私奔的故事便传遍大街小巷。

京中皆传，公主看似尊贵，实则是个人尽可夫的淫妇。

流言蜚语里，父皇震怒，将我视为皇室的奇耻大辱。

为了安抚民心和将军府，我被削了公主皇籍，也失了民心，更被全国悬赏通缉。

一朝从遥不可及的金枝玉叶，成了人人唾弃指摘的通缉犯。

但那时，我满心满眼都是傅云渡，这个曾经给予我似水柔情的少年郎。

他是万春楼名扬满京的名角儿，戏台上水袖翩翩，清风朗月。

为了他，我甘愿隐姓埋名，只做他身边不起眼的侍女。

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为了给他缝补一件破损的戏服，被绣针扎得锥心刺骨。

我听不懂那些咿咿呀呀的戏词，却每场都站在梨园角落驻足观赏。

看着他眉眼生情，仿佛总是在透过粉墨望着我时，只消一眼的垂青，我也心满意足。

人人都道万春楼的云老板，是个谪仙般的人物。

可却唯有我知道，他虽白日常扮虞姬，夜里却仿若霸王在世。

数不清多少个夜里，床笫之间对我夜夜索取时，他是有多么的痴狂。

“宁宁，宁宁，我心悦你——”

“为你做出一切，我都心甘情愿。”

那些缠绵悱恻的夜里，我们耳鬓厮磨，他一边吻着我一边念着我的封号，永宁。

太久都没有人那样叫我了，那时我紧紧抱着他，只觉得又痛又爱。

原来即便我不再是公主，在他的心里，我也仍是如珠似宝的姑娘。

可直到那天，三公主与少年将军的婚旨昭告天下。

一向清冷自持的傅云渡，喝得酩酊大醉，在戏台上唱了一夜霸王别姬。

我听着他嘶哑的嗓音，特意煮了解酒汤，却在门口听到戏班主和他说话。

“阿渡，这些年你当真辛苦，情根深种啊。”

“为了三公主得以嫁给谢小将军，你不惜以身入局，坏了长公主的贞名。”

我僵在原地，心如擂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