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明珠，乃是当今陛下最为爱重的掌珠，甚至较之几个皇子也毫不逊色。

听说，陛下有意让这个女儿继承祖宗基业，其爱重之意，可见一斑。

这一日，是明珠公主的生辰。

此前早就有风声，说皇家打算借此机会为公主择婿。

满城的贵公子闻风而动，珍宝无数让人应接不暇，明月珰混杂其中，也不再稀世罕见。

我听见陆云生对公主说：

“公主明珠璀璨，这明月珰只堪与公主相配。”

他从前不喜欢我说明月珰属于陆家，他总说明月珰是明月的，我总是笑他。

明珠公主身为尊贵，人也倨傲，我看到她轻轻拨开了盒子扫了一眼，眼波流转道：

“东西也算稀罕，状元郎有心了。”

说罢，便将我放在了一边，在旁边耀眼夺目的奇珍宝石里，泛着月华的珠珰显得有些不起眼。

我看到陆云生的脸白了白，稍显颓态。

但是坐在公主旁边一位生得极好的男人瞥了我一眼，笑着开口：

“本王听说状元郎府里有一位美人常年带着这珰，也不知是否是本王记错了。”

公主很美，是那种艳丽张扬的漂亮，只稍稍一句就让陆云生汗流浃背。

“臣府上是住过一位姑娘，是府上远房，只是前日家中去信，因而已经归家。至于这明月珰，乃是家母遗物，从不示于旁人。”

他还算应对得宜，看起来提前准备好了说辞，只是能看出他急于解释失了风雅姿态。

公主抚了抚鬓边的步摇，发出一阵如银铃般的笑。

“王叔还是莫要胡诌，状元郎一向如和郎清风，都被你吓到了。”

皇室打趣，下首宾客也只能附和大笑，倒是一阵宾主尽欢。

只是下一秒那位看起来无比尊贵的王爷话锋一转：

“正好宝物原主也在，本王愿意用东郊的万亩茶田换这明月珰，不知明珠是否愿意？”

满座哗然，谁不知道东郊的茶田一顷万金，这明月珰是好，到底是死物，不能钱生钱。

“王叔若是加上旁边的半山桃花，明珠会更乐意的。”明珠公主笑着同他拉扯。

“不成，桃林本王自有用处。”

......

一来二去，我这价值连城的聘礼还没在公主府待热乎，就被端盒送上了那位王爷的马车。

是夜，我化成人形准备勘测地形伺机出逃。

我预备跑到山上当一个妖怪算了，反正当老妈子的活儿谁爱干谁干。

但是王府不是陆宅，亭台楼阁曲里拐弯，没了法术我全然迷路。

于是，皎洁的月光之下我就那么直直地撞上了一个人的后背。

“明月姑娘，这是要跑？”




陆家贫寒，却唯独有一副家传的明月珰。

明月珰吸收天地精华，早就生了灵根，化作珰中美人，入了陆家公子的梦。

“好看的仙女姐姐，你让我娶你好不好？”

我引天地灵气为陆家送上东来紫气，也让这一世的陆家出了一个当朝状元郎。

但是陆家公子把我装进了金丝楠的新匣子里：

“明月，求娶公主，是定然要拿出些有分量的物件。”

那天，他不敢看我的眼睛。

后来，状元郎与公主的婚事告吹，在朝堂上还陷入了贪污的丑闻，他千方百计地寻到了我。

公主将我送了人，我正窝在那个人家里的桃林当二世祖。

要星星顺便还能得一对月亮，耳尖的明月珰越发显得光耀动人。

“明月，你跟我回家好不好？”他站在烈日下哀求我。

我吭哧啃了一口冰西瓜，将籽朝他吐去：“你看我瞎吗？”

......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陆云生看没看尽长安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宾客迎来送往好不累人。

他把我扯到一边时，我正忙着盛桃花酿和切小菜，一个人恨不得劈成两半用。

他笑着指了指我的耳边叮当：

“明月，借一下你耳上的明月珰一用好不好？”

“好呀云生。”

我对他从不设防，把明月珰取下转身继续切着小菜。

桃花酿泛着诱人的香，几碟小菜看起来清亮开口，我喜滋滋地准备送去正厅。

“这明月珰真是珠圆玉润的好宝贝，配上明珠公主，云生兄这个驸马爷真是没跑了。”

“小王爷都夸好的东西那定然是个宝贝。”

“还得是云生兄有福气，家里已有如花美人，将来尚了公主那才真的是齐人之福呢。”

明珠公主？驸马爷？

本是春光和暖，但我站在门外，却感觉到一阵刺骨的寒从脚下升腾而起，没过四肢百骸。

隔着屏风我能看到影影绰绰的人影，我看到那几个公子接替着把玩那副明月珰。

唯独陆云生还没说话，这让我寒凉的心里短暂的回温。

却在下一秒，我听到陆云生笑着说：

“虽有宝物总还得配个好匣子。明台兄家里是京都最大的木材商，这个忙就拜托明台兄了。”

“好说好说，云生兄见外了不是。”

......

我后知后觉发现我已经愣在原地很久，是因为我发现我拿着托盘的手已经渐渐失了力。

十年前我在月圆之夜许下了心愿，为陆家引来东来紫气。如今心愿既成，我自己也得如当年所说以失去法力作为代价。

我本来应该远离俗事以免沾染浊气导致光辉黯淡，但我还是为了陆云生去招揽、酿酒、做菜。

可惜他却把我当作献给公主的聘礼。

倏忽听得一阵脚步声，没有了法力的我来不及闪避，与离开的人直直对上。

——是陆云生。

他脸上还挂着笑，甚至因为友人的调笑而脸红了几分，却在看到我的瞬间几度变换神色，狼狈万分。

“明月？你都听到了？”




我本是山中石，是陆家先祖将我凿下打磨抛光。

数百年在那口缠金红木匣里润养，才灵识渐生有了人形。

第一次我的化形失败，只化为虚体误打误撞入了少年陆云生的梦，梦里他咧着嘴露出两颗小虎牙，同我说：

“仙女姐姐，你是来满足我的愿望的吗？”

“我娘病了，但是我真的很想要救她，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

干预凡人因果是要遭天谴的，大约是小陆云生太可爱，那声“仙女姐姐”太动听，我施了法术让沉疴痼疾的陆母重焕生机。

“好看的仙女姐姐，你让我娶你好不好呀？”

我因为干预因果被重新打入沉睡，迷蒙之间听到了邈远之处传来陆云生雀跃的心愿。

沉睡三年，我才成功化成人形。

彼时萝卜头已经长成了翩翩少年，我的法术没有阻止陆母的去世，那时候的陆云生已经是一个孤儿了。

一个脏兮兮的孩儿到处乞食，流窜在各个学堂的屋檐下偷师，但是装着我的缠金红木匣他总是小心地放在补丁摞布丁的口袋里，他总是跟同行的乞儿说这个匣子里藏着仙女姐姐。

“陆云生，来。”

某一天我化为了人形，笑着对他招了招手。

我卖掉了随身的银镯换了钱，给他还有与他同行的乞儿买了几个黑面馒头。

因为用法术变出金钱是完完全全不符合规则的，所以我只能老老实实地想一些赚钱之道，譬如我发现我在酿酒方面的才干，尤其是桃花酿。

于是靠着桃花酿，我凑出了学费，还赎回了陆家祖宅。

但是酒水本烈，不宜温养，我眼睁睁地看着明月珰光芒渐渐暗淡。

我告诉陆云生，我得暂且回到匣子里去休养片刻了，否则损耗太大，我将重新陷入沉睡。

当时每天读书像老学究的陆云生一下子红了眼，揪着我的衣裳不肯撒手，颤着声问我是不是他拖累了我。

后来我还是回了匣子里，隐约感觉外面的世界吵吵嚷嚷，过了很久才恢复了宁静。

等我出来了我才知道，我被贼人偷走被送去了拍卖行，引得全城的人都竞相出价。

陆云生用了他全部的身家才换回了我。

在万众瞩目之间他揣巨宝而归，引得歹人嫉妒，回家的路上还被暴打了一顿。

所以我出来的时候又看到一个脏兮兮惨兮兮的少年灿烂地冲我笑。

我揪着他的耳朵：

“陆云生，你当全部身家是好玩的是吗？桃花酿做的我都快累死了！”

“好明月，你赚的钱我一分都没动，这都是我自己攒的，原本打算今年给你换一个更好更新的珍宝匣子的。”

“蠢不蠢，你要不是自愿将我送出去，我被别人抢去了又怎样，我还是会回来的呀！”

......

金丝楠木到底是金丝楠木，比之前的缠金红木精巧夺目万分。

我躺进了匣子里，将要随着如今陆云生的全部身家一起送往公主府。

这一次，是他自愿将我送出去的。




“嗯，你说你要把我送给公主嘛。”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和淡定，惊觉其实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大地大，朗月高悬，何处不是我的归处。

何况我是珠中人有法术傍身，就算我只是一寻常女子，也断没有一味忍让男人的道理。

陆云生也发现了我的云淡风轻绝非往日情态，急于辩白让他的语气更显激动了几分：

“不是的！明月你误会我了！”

我静静地看着他，如我所料他嗫嚅着但说不出话来。

“云生，这不是误会，我们都知道的。”

宾客看到了我们俩的对峙，也都识趣地离开。

不知是哪个好心人还大发善心地补了一句：

“明月姑娘，云生兄心里有你的。他打算迎娶公主后就请旨让你当平妻。”

我真是谢谢他。

宾客退去，刚刚翻新扩建的陆府空阔但不甚气派，可我一坛一坛地卖桃花酿卖了很久。

我一字一顿：

“是这样吗？”

“是。”

我听到他无比艰难但很坚决地吐出了一个字。

“我一个没有背景的状元郎，当然需要母族强大的妻子，而非一个只会酿酒的珠中娘子。”

“你只是短暂地去公主那里一下，等她嫁了我，她的不就还是我的吗？”

他讨好地捏了捏我的手，试图与我分享他畅想的宏伟未来。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他的眉眼明明与我记忆中那个红着脸要娶我的少年完全重合，可我却偏偏觉得他陌生。

我甩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一步：

“陆云生，你吃不上好的，又不想饿着。”

“我是陆家的明月珰，即使我生了灵根开了灵智，也不过是你口中的珠中娘子。主家要送人，我断然没有不让的道理。”

“我为你酿酒凑学费、耕织顾保暖，只当我报了陆家先祖的发掘之恩。”

“往后岁月，你我只当陌路人。”

我听见他还是艰难但有些恼怒地说了“好。”

“等金丝楠的匣子造好了，明月你就待进去吧，否则我怕惹了公主不悦。”

这次轮到我说“好”了。

幻化成人形二十年了，我还是第二次要待进去盒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