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旋归都那日，所有人都恨透了我这个先锋将军。
他们都觉得是我害死了哥哥。
皇上夺了我的权和名，罚我挂着“逃兵”的牌子跪完全城；
爹娘对我视若无睹，只一个劲儿冲我唤哥哥的小名；
甚至连我的结发妻子，也声嘶力竭的质问我：“怎么死的不是你！”
面对无休止的责难，我觉得好累，好疲惫。
我好想哥哥，想下去陪他。
闻言，他们说：“那你赶紧死，死了下去给你哥赔罪！”
可后来，我真的如他们所愿，他们却又一个个哭红了眼说后悔了。
......
乌安两国交战，我和哥哥一同前往战场厮杀。
战场上，刀箭无眼。
我的肩膀和腹部各受一箭，在我的视觉盲区里，有个敌国士兵举着刀朝我冲来。
因为失血过多，我的反应都变得迟钝，眼睁睁看着那把刀朝我的头劈来。
千钧一发之际，哥哥冲出来一起挡住了这致命一刀。
他将我护在身下，双目圆睁，用尽最后一口气告诉我：“遥儿，你要好好活下去。”
哥哥在我怀里咽气，极大的悲伤吞没了我，眼前一黑，我陷入了昏迷。
再次睁眼，我已经回到了军营。
副将告诉我，我们取得了这场战役胜利，乌国以每年进贡黄金千两，白银万两及骏马美女无数为条件求和投降。
这本值得高兴，但全军上下毫无喜悦的气氛。
因为，军队统帅，戍边大将军，战无不胜的安国英雄，我的哥哥，死在了这场战役里。
在军营整顿三日后，我宣布回京城。
哥哥死后，我便成了军队的临时指挥。
人死不可复生，军中每人都是英雄，不该只沉浸在失去将军的苦痛中。
也许只有回京见到亲人才能稍缓这哀伤。
军队走了一个多月，才回到京城。
城门打开，城中萧肃的景象，让我有点吃惊，便询问守城将士，这是怎么回事？
守城将士答道，原是因为戍边大将军战死疆场，皇上悲痛，下令闭市半年，家家户户禁食肉食。
我心中了然，在城门口解散了军队，独自一人走回侯府。
副将见我颓靡，劝慰我，无需内疚，将军舍命护下我，也不希望我从此活在内疚中。
走到侯府，府门紧闭，两旁的柱子上挂着白缎。
我敲了很久的门，却没有人出来为我开门。
思索片刻，我跪定在府前。
日照当空，还未养好伤的我已然大汗淋漓，因为久跪，双腿已经麻木到毫无知觉。我强撑着一口气，撑着自己不倒下。
往来的百姓对我指指点点。
“这是林小侯爷吗？听说因为他，林大将军才会死。”
“呸！真是个丧门星！林将军有他这个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
是啊，哥哥有我这样的弟弟，真是倒了血霉。
要不是我，也许哥哥就不会死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砸在我身上的烂菜梆子多得数不清，府门终于打开了。
我站起身来，两眼一黑，倒在侯府门前。


睁开眼，我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卧房。
见我醒来，小厮兴奋地通传：
“二少爷醒了！二少爷醒了！”
两抹焦急的身影走入房中，是我的父亲母亲。
未等我开口问安，父亲的巴掌就落到我的脸上。
我的头被扇到了一边，喉中腥甜，我猛的突出一口血。
父亲指着我，怒气冲冲地责骂道：
“都叫你不要任性！不要去战场添乱！把你哥害死了你是不是就舒服了？”
“我告诉你，不管你今后如果补过，你就是永远都比不上你哥！”
在从前，听到父亲这般话，我定会跳起来张牙舞爪替自己辩驳。
如今，我已经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哥哥从小就比我优秀，承了父亲的衣钵，成了安国最英勇的将军。
我不服气，处处想跟哥哥比较。包括这次上战场，也是堵着一口气，要有所建树，将哥哥比下去。
可是，我的任性把哥哥害死了。
母亲在一旁抹着眼泪，眼眶通红，像这眼泪没有停过一样。
她坐到我的床边，轻抚我刚刚被父亲打的半边脸，唤到：
“勋儿，我的勋儿。让娘好好看看你！”
手指摸到我嘴角的痣时，突然大喊道：
“你不是我的勋儿，你把我的勋儿藏到哪里？把我的勋儿还给我！还给我！”
哥哥嘴角没有痣，只有因长年在战场不好好打理的胡茬，摸着硌手。
母亲突然暴起，状若癫狂。
父亲将母亲揽回怀中，将她安抚下来。
回头瞪着我：
“把你哥哥害死，将你母亲逼疯，你如今满意了吧？去祠堂向你哥哥还有列祖列宗忏悔，没有我的同意，今后不许踏出祠堂一步！”
夜里的祠堂，冷而寂静。
祭台的左边放置了一个崭新的牌位。
是哥哥的。
我将哥哥的牌位拿下来，紧紧抱在怀里，就像是年幼时第一次被关进祠堂，夜里寒凉，哥哥用力地抱住我，想为我取暖一样。
我想为哥哥取暖。
迷糊之中，我忆起了和哥哥一起被关进祠堂的傻事。
我和哥哥差了五岁，哥哥开蒙早，自我记事起，哥哥就好像已经过上了很忙碌的生活。
不过寅时便要起床上学堂，下学后就要马不停蹄地去练兵场，练剑，练骑射。
因此，幼时的我和哥哥虽然住在同一屋檐下，却只有晚饭时能见到一面，同他呆在一起时间甚少。
逐渐长大后，我同哥哥一样开始上学堂，去练兵场。
可是，教书的夫子夸他，教剑术骑射的将军也夸他。
我甚是不服气。
夫子再一次责骂我，而又夸奖哥哥之后，将学堂大闹一通，跑了出去。
等到父亲派人找到我后，我已经在城外湖边的树上睡着了。
不出意外，我被父亲扔进了祠堂罚跪。
入夜的祠堂，昏暗无光，只有烛火在摇晃，瘆人得慌。
门口传来响动，哥哥推门走了进来，手上拎着散发出阵阵香味的食盒。
我扭过头去不理哥哥，可肚子的响声出卖了我的冷淡。
哥哥扑哧笑了出来，将糕点取出递给我，问：
“遥儿，今天站在树上都看到了什么美景？同哥哥说说好不好？”


“陛下都亲笔写了，当然是真的了！林遥他就是逃兵。”
“你居然敢直呼林小将军名讳？”
“切，能打仗的才是值得尊敬的将军！他一个逃兵，也配？”
啪！啪！
开始有人往我身上扔烂菜梆子。
胸前被两坨散发着恶臭的不明物体糊住。
两个搀着我的士兵并未加以阻止，大概也是皇上的旨意。
有了默许，围观的人愈发放肆。
有人吐痰，有人泼尿，有人将发酵的酸菜汁淋了我整身。
围观的人里混进不少世家子，准确来说是来看我糗态的仇人。
京城的世家子弟大多被惯坏了，看到女子就想调戏。
有次看到他们成群结队欺凌一个衣着朴素的女娃时，我挥着拳头就砸过去。
因着哥哥的关系，即使我把他们打得鼻青脸肿，也没人问责，他们被自己的父亲拎着耳朵，不情不愿地向那个女娃道歉。
仇便这样结下。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嫉恶如仇的林小公子啊？怎么当上逃兵了呢？”调笑的声音传来。
周围响起一片恶意的笑声。
“谁往他身上吐一口痰，一两银子；一颗烂菜梆子，二两银子；一个臭鸡蛋，三两银子。”
有了赏钱的诱惑，围观的百姓愈加癫狂，疯狂地往我身上打砸。
回到侯府，我已经恶臭扑鼻，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
这次，侯府的大门开着。
我走进府中，下人想来扶着我。又被我身上散发的阵阵恶臭吓退。
我摆摆手，示意他们无需跟上来。
独自一人回到自己的屋子里。
屋里竟有位大夫在等候。
我婉拒了他的关心，叫了桶热水，匆匆洗了澡，换上干净的衣裳，便往祠堂去。
去见哥哥，要干干净净地才行。
踏出屋子，迎面碰上了父亲。
他见我如此快速地出来，冷哼一声：
“不识好歹！”
“勋儿，你让大夫瞧瞧好不好？”是母亲的声音，她又把我认成了哥哥。
“母亲，你认错人了。子勋还在边疆没有回来。”
“至于林遥，死了最好。”
赵盼盼搀住母亲，开口道。
“最好死了去到那边给子勋赔罪。”
赵盼盼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入我的耳朵里。
我心中一动，是不是死了，就可以见到哥哥了？
此后，我日日守在祠堂，睡在哥哥身边。
天亮便起身，任由巡城士兵牵着游城。
围观的百姓从一开始的义愤填膺，到视若无睹。
他们不再围着我，朝我扔烂菜梆子。
在我经过后，只往我走过的地方泼上一盆水，像是要把晦气洗掉。
白驹过隙，半年过后，京城的各家各户都恢复正常生活，京城也重新热闹起来。
一同热闹起来的还有皇上的生日宴。
天子生辰，普天同庆。
游街半年后，我被免了这一责罚，只被要求日日在家中祠堂，抄写经书，替哥哥积德超度。
副将得知我被迫游街后，曾拜访侯府，想替我上奏皇上，收回责罚。
“您在乌安之战中，一人单枪匹马杀入敌后，取敌军将领首级，这才扭转战局，一扫我军颓势。此战若没有您，那是必输的！”
“纵然您初入军营时，诸将士对您多有不服，可此战之后，众人早就臣服于您，他们和已故的林大将军定然不想看到您如今这样。”
“只要同陛下奏明此事，陛下定能收回成命，换小将军名誉与清白！洗刷‘逃兵’之名！”
副将语气中满是焦急和不忍，一把握住腰间的令牌，转身就要离开祠堂，入宫替我要回理应是我的荣誉。
“您是我安国的英雄，是大将军拼死救下的有功之将！怎可被如此对待？”
“我现在就进宫，同陛下奏鸣此事！”


我惊讶于哥哥的问题，不是问我为何发脾气，也不是斥责我大闹学堂，有辱家风。
小孩子最不记仇。
我拿着最喜欢的糕点，别别扭扭地说：
“看到了远处的山，一座一座连在一起，还有湖中心有鱼儿跃出，而且风吹的时候，天上的云还会动。”
哥哥宠溺地看着我，笑意在脸上绽开，轻拍我的头，说：
“原来站在树上能看到那么多风景。”
“那遥儿好好念书，好好习武，日后同哥哥一起爬更高的树，去更远的地方，看更多的风景，好不好？”
小孩子最会被想象中的未来吸引。
我倒在哥哥怀中，听哥哥讲他的未来。
他说，他将要去最远的边疆，但回来时会给我带一杯边塞的黄沙。
次日，我从哥哥怀中醒来，哥哥抱着我，在祠堂睡了一整夜。
怪不得，在没有炭火的深秋夜晚，我却觉得温暖舒适。
当日午后，哥哥便拜别了我们，启程去往边疆。
这是他第一次出征。
不到三月，胜利的消息传来，大家都说侯府出了个战无不胜、英勇无比的少年将军。
可是，他死在了一场必胜的战役中。
我猛然从回忆中惊醒，不知何时，衣襟已经被泪水打湿。
门外传来响动，祠堂的门忽然被人打开。
我惊喜地抬头望去。
来人是我的结发妻子，赵盼盼。
她手上捧着一盘糕点，是哥哥最爱吃的桂花糕。
赵盼盼见到我，眼中登时迸发出浓浓的恨意和痛意。
她将糕点狠狠放在供台上，从我怀中抢走哥哥的牌位。
“你有什么资格抱他的牌位？”
“是你害死的他。”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子勋哥哥就这样走了？”
“死的为什么不是你啊？”
赵盼盼的责问一句一句将我捶进更深的地狱。
对啊，死的为什么不是我啊？
该死的是我才对。
见我沉默不语，赵盼盼的哭喊也渐渐停下。
她似乎第一次见我如此落寞的样子，冷哧一声，嘲讽到：
“没想到，不可一世的林小侯爷第一次学乖，是用自己亲生哥哥的命换来的。”
“林家有你这样的儿子，子勋有你这样的弟弟，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
我不怪赵盼盼的愤恨和咒骂。
因为一开始，她想嫁的便是哥哥，可哥哥不愿，他更记挂于家国，而非儿女情长。
赵盼盼只好嫁给我，用另一种方式陪在哥哥身边。
是我，是我害死了哥哥。
杀死了赵盼盼最爱的少年郎。
我没有在祠堂呆很久。
毕竟打了胜仗，陛下要设宴赏赐有功之军。
宴席上，皇上的赏赐如流水。
从副将到守门兵，甚至是负责烧饭的小兵都一一赏赐。
除了我，皇上似乎从始至终没有想起我这个人。
副将替我着急，想要起身替我讨赏。
我伸手挡了他，示意他不用替我出头，也不可忤逆皇上的未尽之意。
席后，我正要离开，皇上却唤住了我，叫我留下。
小太监领着我到御书房，进去后，皇上一人在桌上书写着什么。


“臣林遥，拜见陛下。”
我向皇上下跪行礼。
“过来，替我举烛台。”
皇上手上的笔未停，继续飞快地书写着，没有让我起来的意思。
我跪走上前，捧起烛台，举过头顶，为皇上布光。
烛台是陶制的，极重。
我吃力地举着，感觉肩上的伤口正在开裂。
“呀，林小侯爷肩上怎么渗出那么多血！”
小太监一声惊呼，皇上才把目光放到我的身上。
“放下吧，站起来。”他下令。
我放好烛台，毕恭毕敬地站在他面前。
良久，他终于开口：
“朕当初就不该答应子勋，让你跟着一起上战场。”
“子勋说你谋略过人，定能有所成就。”
“如今，你就是这样报答你哥哥的？”
“朕早该知道，是你又在诓骗你哥哥，只为了能上战场，然后压他一头，只为满足你的一己私欲！”
皇上越说越激动，猛的将砚台砸到我的额角。
我的额角迅速被砸开一道口子。
“你对不起子勋，对不起林家，对不起朕，对不起我安国的子民。你害死的是我安国最英勇的少年将军！”
亦如我不怪赵盼盼一样，我理解皇上的震怒与激动。
他与哥哥是同窗好友，两个在束缚和规矩下长大灵魂惺惺相惜。
哥哥说，皇上是明君，他要为这样的明君守卫边疆。
皇上亦懂哥哥的心中抱负，派了一车又一车的金银军饷补给到边疆，给予哥哥最强大的支持。
是我害死了他的好友，害死了皇上的最得力的武将，害死了国家最英勇的将军。
“子勋功夫过人，定又是你胆小怕事，连累子勋丢命。”
我曾跟着哥哥和还未是皇帝的太子爬过宫内最高的树去掏鸟蛋。
爬到一半，我莫名地感到恐惧，说什么都不再往上爬。手一下打滑，我不受控制的掉下树。
哥哥飞身下来抓住我，我安然无恙，哥哥却狠狠摔在地上，右手骨折。
这次，皇上定是认为我又是这样害了哥哥。
“从明日起，你便背着“逃兵”的牌子日日游城两个时辰，向子勋赎罪！”
我领命离开。
身后，小太监问需不需要带我去太医院止血。
皇上冷哼一声：
“一点小伤，死不了。”
回到侯府已是深夜，侯府大门紧紧闭着，无声地拒绝我的到来。
扣了许久的门，依旧无人应答。
在宫中跪了许久，又流了不少血，我早就失了力气，躺倒在府门前。
我是被一盆冷水泼醒的。
醒来时，侯府大门依旧紧闭。
两个巡城士兵向我拱手行礼，说：
“林小将军对不住了。”
接着就将我双手绑在身后，插上一个牌子。
牌子上写着“逃兵”二字，这两个字是皇上亲笔。
天子亲笔是赏，但在我身上是罚，是明晃晃地告诉所有人：
林遥，就是逃兵。
我双腿无力，只能靠两个巡城士兵搀扶着行走。
很快，百姓们围了上来，对着我和我的身上的牌子指指点点。
“林小将军怎么会是逃兵呢？之前我妹子被人欺负，还是他帮忙出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