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定亲宴不比成亲，规模要小上许多，不过一顿饭的功夫，乔大洪也就带着乔倩回来了。
乔大洪走在前面，手上拎着几个礼盒，面上倒是没什么情绪。
但跟在他身后的乔倩则明显要外露的多，一张脸上写满不快，在看到我时更是一副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剥了的样子。
潘玉珍见女儿不高兴，连忙凑上去安抚追问，
“怎么了？今天这样的大好日子，怎么不高兴？可是段家给你委屈受了？”
情绪被撕开口子，乔倩的怨言愤怒就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往外倾泄开：
“段家那个老太太都没几年好活的老东西了，不知道为什么今天这样的好日子也要让她去，她根本认不清人，一见到我就拉着我的手喊乔蓉的名字，还问我为什么这些年都不去看她！娘，你说，她在这么多宾客面前这样说，那不是等于告诉所有人是我抢了乔蓉的婚事，而她们段家承认的孙媳妇是乔蓉不是我吗？连一黎哥哥今天也是满脸不高兴，段夫人还说我看起来没有乔蓉能生养......娘！你说，这口气我怎么能咽的下！”
听乔倩这样说，潘玉珍一下脸色大变，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
“贱人！我原以为只要看住你不去闹事，今天就能安然顺遂，谁想得到你人不在都能闹出这么多事端来！”
“你就应该死在战场上，真是刀枪无眼，怎么竟还能让你安然无恙的回来！”
我平静地看着在院中发疯的这一家三口。
幼时，我曾真的认为乔家对我有救命之恩，他们捡回我一条命，对我有养育之恩。
所以这些年再怎么受委屈受欺负我都没当回事，甚至愿意主动替父出征，换取乔家的安宁。
直到现在，我从沙场上九死一生的回来，却看到原属于我的婚事被许给他们的亲生女儿，我的狗被他们虐杀，我的所有东西都被他们当成垃圾扔的一件不剩。
甚至现在他们还觉得我早该去死。
如此一家人，犹如恶鬼，根本就不该对他们抱有任何期待。
我替乔大洪受了那些原本该他受的伤，挡了原本该他遭的劫。
救命之恩，我早就还清了。

我是校尉府家的假千金。
从小时候起，所有人便都在我耳边一遍遍重复，说我是爹在战场上捡回来的孤女，如果不是爹娘给我一口饭吃，我恐怕早就死了。
我谨记爹娘的恩情，这么多年来任劳任怨的为家庭付出，甚至连爹说要我嫁给隔壁邻居家那个总拖鼻涕的臭小孩，我也都答应了。
直到走失多年的妹妹出现，我也还记得爹娘的恩。
所以我主动申请女扮男装替父出征，好让爹在家和妹妹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天伦之乐。
只是所有人都没想到，我并非意外流落战场的贫苦孤女，而是长公主的遗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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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战事刚刚平定，我穿着一身银甲急匆匆赶回家时，见到的却是乔倩举着蜡烛和铁签子在伤害我的狗。
她用麻绳把我的招福捆起来架在一堆柴火上，滚烫的蜡油一滴滴沿着招福柔软的弱小身体滴入干柴之中。
招福发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呜呜咽咽的，像孩子的哭声，听得我心都要碎了。
“你在干什么！？”我冲过去，拦住乔倩打算引燃柴垛的手。
乔倩见到我，神色一凛，样子像是活见了鬼。
“你......你怎么还会回来？”她惊叫出声。
话音刚落，她便看到我身上品级明显不低的银甲，旋即露出一抹怨毒的神情，压低着嗓子道：
“这畜生夜里老是叫，吵得人心烦，还咬人。”
“我帮你处理了它，也算是功德一件，姐姐不必谢我。”
招福是我一手养大的狗，从小便是我一口饭一口水喂大的，最是乖巧懂事，根本不可能咬人。
更何况，招福只是一只小土狗，身形只有两个巴掌那么大，能有多少力气叫唤伤人？
眼见着乔倩还想继续伤狗，我连忙上前拦住：“不可能的，招福很乖，它要是夜里叫唤一定是哪里不舒服，你先把它放了，让我看看......”
我的话还没说完，乔倩已然一挥手把蜡烛整个扔在了柴垛上，顷刻间熊熊火光蒸腾起来。
慌乱间，乔倩还在狗脖子上狠狠掐了一把，而后瞬间抽手离开。
原本就因受到惊吓和折磨而不断哼叫着的招福更是应激地一口咬在了我想要上前为它解开绳索的手背上。
“嘶——”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乔倩站在我身后，露出得意的神色，转身冲着屋内大喊，
“爹，娘，姐回来了，她说想吃狗肉。”
“她杀狗的时候还被狗咬啦！你们快出来看看呀。”

05
第二天一早，朝廷的赏赐便下来了，成箱成箱的好东西摆在院里，配着宫里公公尖细却嘹亮的嗓门，
“乔氏一门杀敌有功，特赐大公子金锭十两，银锭百两，珊瑚三箱，珠宝三箱，布匹三箱，铠甲一套，宝剑一柄。”
“另特召大公子于下月初八入宫觐见，钦此——”
一时间，乔家院墙外高高低低挤满了人。
小村子里，没见过这样的热闹，即使当年乔大洪年轻时在战场上摸爬滚打那么多年，也从没见过皇帝亲赏的东西，更别说特派公公来宣人进宫面圣的。
大家都纷纷议论起来，有讨论乔家大公子到底在战场上立了多少功才能有此殊荣的，有说大公子真是比乔大洪出息百倍的，有说本来觉得乔家和段家结亲是乔家沾光，现在觉得是段家好福气，能攀上这么一个有出息的大舅哥。
当然，更多的人在议论的是——
乔家什么时候有儿子了？
从来听说这家只有两个女儿啊，大女儿捡来的不受待见，小女儿被宠坏骄纵成性，还抢了姐姐的姻缘。
怎么什么时候冒出来个大公子了？
外人议论纷纷，而此时，乔家上下老小，连带着丫鬟奴仆共十来口子人却统统跪在院中，正看着穿上男装的我上前接旨。
原本昨天还指着我鼻子大骂我怎么不去死的那对男女，跪在我身后，眼神直勾勾看向那几大箱的金银宝贝，满脸贪婪。
——村人议论的其实没错，以乔大洪校尉的身份，女儿能和国子监祭酒家的儿子结亲，实属高攀了。
这也是为什么乔倩一回来他们就迫不及待想要赶走我让乔倩嫁过去的原因，与乔家而言，这的确是门好亲事。
然而若是能有丰厚陪嫁傍身，就算是高嫁，婆家也不敢太欺负了乔倩去。
我心知他们这是打上那些赏赐的算盘了，了然一笑，并未点破。
反正就算吃进去了，他们也还是要吐出来的。

03
我在和爹的争抢中，被爹一杵子打在了右肩的陈伤上，痛昏了过去。
再次睁眼醒来的时候，竟看到娘捧着一碗汤药坐在我床头抹眼泪。
这么多年，我极少见她哭过。
唯二两次还是在乔倩走失和乔倩终于被找回来的时候，她实在难掩激动情绪，掩面哭泣。
难道说......其实娘也是有些许在意我的？
她或许是在给我换药脱衣时看到了我胸前后背的种种伤疤，终于开始心痛我这些年的遭遇和痛苦？
我心下一软。
即使她平日里再怎么凶巴巴，但好歹她给了我饭吃，给了我地方住，好说歹说也把我养活到了现在。
甚至有时候娘心情好，也会用线头给我做头绳玩儿。
“娘......”忆起过去，我忍住泪意出声喊她，“我没事的，那些伤都不痛了。”
可娘却重重抹了一把眼泪，然后满脸怨怼的看着我：
“你在说什么啊死丫头，赶紧把汤喝了！”
“要不是因为怕你去倩倩和一黎的定亲宴上闹，我也不必留下看着你了，倩倩人生中这么重要的时刻，我这个做娘的却不能在，你这个死丫头真是造孽！”
说着，潘玉珍抬起手，把整碗颜色诡异的汤羹不由分说地一股脑灌进我嘴里。
我被呛得咳嗽起来，牵动身上的伤口，身上和心口都隐隐作痛。
“这是什么？”我忍不住皱眉质问。
面前女人的声音仿佛来自地狱，她阴笑着：
“喝不出来吗？”
“是狗肉汤啊。”

02
爹娘从屋里匆忙走出来，围着乔倩，
“什么？那疯狗又咬人了？”
“倩倩你怎么样，有没有被吓到？快让爹爹看看。”
他们围着乔倩焦急关心，即使看见了院子里站着的我，却也毫不在意，甚至连一句询问也没有。
他们不在意我是否平安，不在意我有没有受伤，不在意这些年在边疆战场上我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更不会在乎我和招福的命运。
过了不知道多久，爹才终于一挥衣袖转身看向我。
“乔蓉！你看看你养的狗都把倩倩吓成什么样了！依我看这畜生早就该杀了。”
“倩倩马上还要和一黎办定亲宴，要是被你吓到坏了好事，就是十个你也赔不起！”
说话间，爹突然上手从我怀里抢走刚被我救下的招福，试图重新扔进燃烧着的柴垛中去。
我大惊，根本来不及多说什么就冲进火海中去争抢。
不能有事......招福一定不能有事。
我从幼时被爹娘捡回乔家后，便一直被他们耳提面命反复强调自己的身世。
他们要我时刻谨记自己只是个孤女，能被衣食无缺生活优渥的乔校尉家收养，是我上辈子积来的福。
于是我从小就比同龄人要懂事百倍，不仅帮着家里洗衣做饭，有时甚至还要给爹娘倒粪桶洗尿盆。
幼时的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明明家里条件不差，有的是丫鬟和婆子，怎么爹娘就偏要让我一个小孩子去做那些粗活重活。
后来妹妹在我去倒粪桶时意外走失，爹娘一夜之间从人变成恶魔。
他们把妹妹的走丢全都怪到我头上，说是我没有看好妹妹。
还日日打骂我，要我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赎罪。
一日找不回乔倩，他们便一日不给我饭吃。
在我短暂苦涩的少女时期的记忆里，唯一能吃饱的一天是段家上门提亲的那天。
段家老爷是国子监祭酒，官职比爹高了几级，他们带着段一黎上门提亲，爹娘为了面子，命人做了好丰盛的一桌饭菜，还破天荒的允许我也上桌吃饭。
我高兴地连吃了三个大鸡腿。
段家夫人看着我，面露喜悦：
“这丫头这么能吃能干的，将来一定能给一黎生八个大胖小子！”
我娘在旁频频点头：“是呀是呀，能嫁给一黎是这丫头的福气。”
什么，要我嫁给段一黎？
我嘴里的鸡腿掉了。
我从小便无人管教，乔家说起来是我家，实际上只是我干活的地方罢了。
所以我常常会跑到河边芦苇丛里去偷闲躲懒。
谁知道段家小子也这么爱往河边跑，每天不是在河边烤鱼就是在河边大声念兵书，香味和书声都吵得我睡不着觉了。
我赶他走，他就笑眯眯的把烤鱼肚子撕下来往我手里递。
说什么要跟我达成协议，他分我东西吃，我允许他在河边玩。
谁知道这么一玩就玩了好多年，从拖鼻涕的小豆丁玩成了会把我碗里鸡腿捡起来若无其事放进自己嘴巴里的鸡腿贼。
当天段家离开我家的时候，段一黎不知从哪里变出一只小奶狗递给我。
“对了，定亲礼物。”段一黎笑着说，“你给它起个名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