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含饴弄孙的晚年生活，新买的市区学位房还预留了儿童房，如今听到这「好消息」，却心如止水。
「是挺好的，恭喜你们。」我淡淡道。
儿子没听出我的鼻音，只兴冲冲拉我坐下，说给我买了什么保健品按摩仪，又小声跟我道歉。
「妈，节目的事是我们不对，没顾虑到您心情。」
儿媳则捧着B超照片给我看，笑容灿烂，还说去医院时顺便给我买了个体检套餐，包含癌症、老年痴呆等筛查。
「上了年纪，健康问题是得特别注意！这回是医院搞活动，家属才有的内部价，特别优惠！我妈说我爸级别高，单位年年都有全套体检，就把名额给您了！明天，我们陪您去做体检？」
儿媳母亲是医生，父亲则是电视台小领导。
我看着他们刻意挤出来的关心笑容，只觉讽刺。
真要道歉，前几天干什么去了？
连顾尓都一眼看出我憔悴不少，主动问候，我的亲生儿子却像是瞎了。
我不动声色地随口敷衍，猜测着他们来意。
很快，话题扯到孙子将来上学的事。
「妈，咱家附近几个小学都不错。不如，您把这房子过到我名下，照旧住这边？」儿子提议。
儿媳附和：「这样就不用跟爸住一块了，免得您心里不舒坦。」
一副为我着想的体贴模样。
我心道果然，不禁冷嗤。
「怀孕不是刚查出的吧？」
夫妻俩同时一愣，我知道我猜对了。
「你们折腾那破节目，就是想让我把房子腾给你们，再搬回老房子给齐大勇当保姆，伺候你们一家子老的小的，可真是两全其美啊！」
8
「妈，您怎么把话说得那么难听？我们不是一家人吗？」儿子皱眉。
「咦，住保姆间的能算一家人嘛？只能算外人吧？」顾尓阴阳怪气中带点俏皮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她手里提着个保温壶，我隐约能闻到鸡汤的独特香气。
心里因白眼狼儿子儿媳产生的憋屈瞬间消散大半，甚至有点想笑。
住保姆间的可不就是外人么？
他们哪里当我是一家人，只不过是冠以母亲之名的高级保姆罢了！
还是不要钱的那种！
儿子皱眉：「你谁啊？关你什么事？」
「一个正义的路人邻居罢了。」
顾尓耸耸肩，走进来将保温壶放下。
「张阿姨辛苦大半辈子，好不容易过上清闲日子，却摊上你们这么一对白眼狼，算计完房子又算计人，是个正常人都看不过去！」
「你！」
儿子气得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儿媳忽然质问：「妈，是不是这女的撺掇您？
「我们只是为了您孙子将来上学方便，哪敢逼您做什么？您别信外人挑拨！」
她又扯了扯儿子衣袖。
儿子回过神：「妈，您就我一个儿子，将来我们肯定会给您养老送终！您不信我们，难道信她一外人吗？」
我感冒后遗症还没好全，有点头疼，只觉得他们吵闹。
「够了！你们少给人泼脏水！我还没老糊涂，房子怎么分配你们都无权干涉！」
短暂的死寂过后。
儿子沉着脸质问：「你明明还有一套房子在市区，比这里更值钱！这套老公房怎么就不能给我们？我都没计较你瞒着我买新房，你却——」
我眼神一冷：「齐航，我还没死，你们就算计上我财产了是吧，还查我？」
前两天病情才一转好，我就去提交了遗嘱公证申请。
现在文书还没下来。
难道他们知道是这事了，才急吼吼拿怀孕来试探我？
9
儿子不承认，只说他在售楼部有朋友，听对方偶然提起。
「妈，我这些年哪里对你不好了？
「就为了节目那事，你就要跟我决裂吗？
「咱们这么多年的母子情，还比不上一套房子？」
他一脸失望，仿佛我做了天大的错事。
我按了按太阳穴，冷冷反问。
「齐航，我没记错的话，你好像有个初中同学考进了司法局是吧？你老实说，我公证遗嘱的事，是不是他透露给你的？」
儿子儿媳眼中齐齐闪过心虚。
我笑了，笑得肚子都痛了，眼角甚至笑出泪花。
「齐航啊，你可真是我的好儿子！
「我教过你那么多东西，怎么不记得教过你如何算计自己亲妈呢？
「今天，你们先是来给我报喜，又说什么带我去体检，合着全是冲着遗产来的！」
要是我同意将房产转给儿子，他们就会以孩子的名义搬过来。
我不用再住保姆间，却逃不了继续伺候一家老小的命运。
儿子儿媳结婚这么多年，也从来没说过要带我去亲家的医院做体检。
儿媳妈妈是神经内科的专家。
要是我不同意转让房产，恐怕我那体检报告上就要多出来一项老年痴呆了！
我将他们的心思点破，儿子试图辩解，理由却十分苍白，最后只能默认。
顾尓见我脸色不好：「你们够了！张阿姨刚生了场病，你们做儿女的不关心也就算了，别在这儿添堵，别又把张阿姨给气病了！」
儿媳撇撇嘴，终于暴露出本来面目。
「哼！要不是老年痴呆，怎么会把遗产都给外人？简直是失心疯！宁愿给外人也不给亲儿子，外人能给你养老送终吗？」
顾尓气得瞪圆眼睛，还想冲上去骂。
我忙拉住她，冷冷看向儿子儿媳。
「你们想坐实我是老年痴呆，是想把我的财产合法弄走吧？别把人都当傻子！
「还有，遗嘱的事，按规定公证处是要保密的！你们这是违法！再逼我，我就找律师告你们！」
儿子不敢置信：「妈，你要告我？我可是你儿子！你怎么能这么冷酷无情？」
我岿然不动。
「滚！以后我是死是活，都不用你们管！」
儿媳阴沉着脸给他个眼色，拉着他离开。
我隐约有种不祥预感。
10
儿子儿媳离开后，我对顾尓推心置腹。
「今天多亏你帮忙，阿姨都不知怎么感谢你！不过，我那儿子儿媳心眼子多，她又怀着孕，可不能给她借口讹上咱们。」
顾尓恍然：「您想得周到，是我刚刚冲动了。」
她好生安抚过我，帮我热好汤，盯着我喝掉，又委婉提醒我别忘了公证处那边。
「放心！我还没老糊涂呢！前几天去看感冒，已经顺便把该做的健康检查做了一遍，他们的盘算成不了！」
接下来，在我的催促下，遗嘱公证书顺利下来。
谁知，我刚高兴上几天，却在电视里看到自己因愤怒而扭曲、变形，甚至有点丑陋的脸。
《亲情调解室》最新一期播出了！
主角是我们「一家四口」。
标题却是讽刺意味十足的「回不去的家」。
节目里。
儿子儿媳动情诉说着盼一家团圆时，我破口大骂前夫有病，表示坚决不复婚。
前大姑子感慨弟弟可怜、希望我念旧情照顾时，我说当年他下岗全靠我养家，就是个废物，做梦！
前夫控诉我嫌他没收入、离家出走跟人鬼混时，我冷笑着威胁，说他再烦我就让他吃牢饭。
这些话确实是我说的，却前后顺序混乱！
我控诉前夫家暴出轨、害我背巨额债务，质问儿子不孝，给我准备保姆间的部分却「离奇消失」！
旁白介绍背景时，说起前夫就是他下岗后如何艰难度日、中风偏瘫后如何凄惨，说到我就画风一变，是个有编制、拿着退休金、经常爬山的精神小老太。
节目最后是我怒气冲冲离开的背影。
悠扬哀戚的配乐中，儿子热泪盈眶地独白：「我好怀念小时候，我们一家三口还住在这的时候。即便物质条件不好，心里却是温暖的。可，我妈她不愿意回来，我也不能勉强她……」
我差点被这乱剪辑的狗屁节目呕出血。
不知情的人看了，怕会误以为我才是势利眼、抛夫弃子的过错方！
11
节目播出没多久，我的手机就被老同事、老朋友们打爆了。
她们大都是知情人，很为我抱不平。
有个爱上网的还提醒我，说现在网上很多人在骂我，说我是什么抛夫弃子老年版潘金莲，让我多留个心眼。
「对了，你那前夫好像开了个账号，在直播带货，踩着你吸血赚钱呢！」
我不太懂这些直播什么的，戴上老花镜，点进链接一看。
好家伙！
直播间里满屏都是对前夫「惨遭抛弃」的同情，以及对我这「潘金莲」的唾弃辱骂！
我的姓名、家里地址和工作单位等信息，竟被人重复刷屏！
不多时，手机里就涌入一大堆辱骂信息。
越来越多的陌生号码骂我不要脸，不负责任，抛妻弃子，不配当妈，应该去死谢罪！
即便隔着屏幕，那浓烈的恶意也让人心惊胆战。
我，这是被网暴了？
正当我慢半拍消化这一荒诞现实，顾尓匆忙出现。
「张阿姨，您还好吗？我有朋友也在电视台工作，做的民生新闻。需不需要我帮忙，让他们来采访您澄清下？」
我感激不已，果断答应。
顾尓马上打电话联系对方，带着我直奔电视台。
《1919白银眼》的记者热情接待，将事情来龙去脉全采访了一遍，又调出《亲情调解室》的节目内容，跟我一一核对。
突然，接待室外面吵闹起来。
儿子黑着脸冲进来：「妈，你怎么在这？还有你？你要撺掇我妈干嘛？」
顾尓见我没开口，淡定道：「齐先生，不是只有你们能找媒体。
「张阿姨之前在不知情时被你们拉上那调解节目，还被恶意剪辑，导致被网暴、人肉！
「你身为儿子，就没半点愧疚吗？」
儿子看身后的儿媳一眼，皱眉对我说。
「家丑不可外扬！
「您身体比爸康健多了，网上那些人跟风说几句而已，您别看手机不就成了？」
我气笑了。
12
当年前夫留下十几万赌债，追债的人十分凶悍。官司难打，我怕他们伤害儿子，只能咬牙认栽。
为了还债，我白天上班，晚上摆地摊卖宵夜，清早再卖一轮早餐，每天最多只能睡四五个小时，足足十年才还清债务，又熬到儿子成家立业才敢停。
因为太劳累，我落下一身毛病。
这两年我坚持爬山，就是遵从医嘱，靠锻炼缓解病根！
可，在他们眼里，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就该继续压榨，不配得到关心！
我冷冷反问：「照你的说法，你们小两口都比我康健，想必不会在意我这边节目播出后被人指指点点咯？」
儿子哑口无言。
儿媳却皮笑肉不笑看向顾尓。
「顾小姐，你的事我们打听过了，你福利院出身的孤儿，吃百家饭长大。
「就是不知道，你刚毕业两年，是怎么买得起我婆婆小区里的房子的？
「你怕不是故意盯上我婆婆，想哄她老人家，把我们家的千万资产都留给你吧！」
顾尓愣了下。
儿媳以为被自己说中了，马上气势汹汹表示要报警，告顾尓诈骗！
这时，1919的记者和儿媳也算是同事。
他清了清嗓子：
「王姐，这是荣华集团市场部的顾经理！前两天你不是说想采访他们，还没约到吗？
「我这次能约到顾经理，还得感谢你送我的天赐良机啊！」
「你说什么？」儿媳脸色一僵，好像吞了苍蝇。
儿子也满脸诧异，脱口而出：「荣华？怎么可能？」
我突然想起，儿子毕业时好像也去这500强之一的荣华集团应聘，只是没面上，回来还跟我抱怨面试题有多难多偏，根本不是真心选拔人才。
得到肯定答案后，儿子恼羞成怒，口不择言：
「才毕业两年就当上部门经理？呵，怕不是哪个干爹帮了忙吧？」
啪！
我忍无可忍，直接给了儿子一个大耳刮子。
儿子难以置信地捂着脸：「妈！你居然打我？还是为了个外人？」
13
因为吃够了家暴的苦，儿子从小到大每次犯错，我都会耐心跟他讲道理，这还是我第一次动手。
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动手了。
我木着脸：「齐航，我没教过你信口雌黄、败坏别人名节！
「这一巴掌，是我作为你妈给你的最后忠告！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这世上多得是比你更年轻、更厉害、赚钱更多的人，男女都一样，少拿那点龌龊心思打量别人！」
儿子哪里听得进去，额前青筋条条绽起，眼中满是暴戾，竟有点像当年前夫打我时的模样。
关键时刻，记者再次挺身而出。
「都拍到了吗？」
他身后的摄像师面无表情点头，并指了指上衣纽扣。
「微型摄像头？你们居然——」
儿媳是行内人，终于发现不对。
他们进来时看到三脚架上的相机关着，这才大放厥词，不料还有后手！
儿子意识到，方才对峙时的丑态怕是都被录下了，脸色顿时变得煞白：「你们这是偷拍！这是不合法的！」
他们厉声要求删视频。
摄像没好气表示，我们本来就在这接待室里采访录制素材，是他们不问自来，又是当事人之一，肯定不能删。
记者趁机将麦克风怼到他们面前。
「齐先生，你认为抛妻弃子的丈夫需要被原谅、被照顾，是否出于同为男性的惺惺相惜，提前为自己留后路呢？
「王女士，你希望张阿姨原谅家暴的前夫，是否觉得家暴在婚姻当中是可以接受的？如果你遇到家暴，会如何选择？」
儿子儿媳神色难堪，拒绝回答。
记者并不失望，转头面向摄像头说：「虽然两位不愿意接受采访，但，我们恰好调查到，齐大勇先生在过去两个月里，陆续辞退四位家政阿姨——」
儿子神色愈发心虚。
儿媳突然捂着肚子喊痛，嚷嚷着要去医院，拉上儿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