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日，京中的雨终于停了。

娘亲怕我心里烦闷，变着法的要我出去走走。

我去了樊楼。

正同小二讲我想吃的菜肴和酒水。

却听见有熟悉的声音传来。

“公主可知这樊楼最有名的酒叫什么？”

“不知，不如阿喻说给我听听。”

“最有名的酒，一种叫错认水，一种叫雪花酒，今日我便是来请公主喝雪花酒的。”

随即便是一阵银铃般的笑声还有娇俏的道谢声。

我都能想到言喻那张扬的笑。

另一道男声有些不忿：“这雪花酒可不是有钱就能喝上的，每年都是定时定量，话可别说太早，万一公主没喝上，你可如何是好？”

原来是言喻和李承晟来了。

还有那来自民间的九公主。

三个人看起来异常亲密。

从前我们三人也是这般亲密无间。

想不到不过短短数月，我就已经彻底被取代了。

见到我，言喻悄无声息地与九公主拉开距离。

脸上有些不自在道：“晚晚，你一个人吗？”

这话说的，显然是没话找话了。

我道：“是，许久不来，来打打牙祭。”

他赶紧开口道：“想吃什么，我作东，你随便吃。”

“已经点好了。”

我的态度很冷淡，并不想和他们有太多交集。

言喻讪讪道：“晚晚，你是生气了吗？”

“比武招亲那日我们不是故意不去的，是公主殿下说她近来有些不适，担心是撞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我们才……”原来在他们心里，九公主总是比我重要的。

哪怕他们自小读“子不语怪力乱神”，临了了也会为了这些子虚乌有的东西，耽误我一生的大事。

起初我很生气，很难过。

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

自从我决定嫁给东海王后，我反而平静了下来。

觉得不值得。

我摇头：“没有生气，殿下的身子重要。”

他们信了我的话，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我就知道晚晚不是那种小心眼的人，也不是什么大事！

大不了再打一回，东海王肯定打不过我！”

我没有接话。

倒是九公主先开口，指着小二端来的雪花酒，露出欣喜的神情来。

“这就是雪花酒吗？

光是闻闻，就觉得不得了了呢。”

“阿喻，承晟，我想喝！”

言喻和李承晟宠溺地就要去夺小二手里的酒。

小二为难道：“这是程小姐的，银子都付过了……”言喻和李承晟同是笑道。

“是程小姐的就更不打紧了，赶紧打开给殿下倒一碗。”

小二诧异。

“可这酒只剩这一壶了，再要喝，就得等明年了。”

“明年便明年，晚晚最是慷慨，你这小二啰嗦什么。”

于是在我还没开口的时候，他们便要强抢。


过了几天，爹爹发现我那把匕首不见了。

在听我说完事情原委后，他气愤不已，要上门去替我讨个说法。

我却不甚在意。

原本也不是喜欢匕首，而是珍视彼此之间的情谊。

如今情谊都没了，要匕首有什么用呢。

就在爹爹叹气离去的时候，下人来报说是言喻和李承晟来了。

我起身要避开，却跟冲进来的两个人撞了个正着。

我侧身让开一条路，李承晟微微皱起眉头：“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们专程来看你，你却要走？”

“我是待嫁之身，不好私见外男，以后没什么事，二位公子就不要随便闯进人家府里来了。”

付费点言喻见状着急了。

“你是真的生气了吗，你不是那种小气的人，怎么会为了一壶酒生气呢？”

“上回阿九给你送了花来你也不要，弄的她好没脸面，我们本来也只是气你如此不通情理，并没有要跟你疏远的意思。”

几个月前，九公主刚刚被接回皇宫的时候，他们还在愤愤不平说养在宫外这么多年，谁知道血统纯正与否，贸然接回宫，弄不好还会混淆了皇室血脉。

就算跟九公主见了面，他们也只是客气地行礼问好，一句多余的话都不肯说。

还是我劝他们凡事要有度，不要让人说他们坏了礼节才好。

可是现在，他们竟然熟稔到了可以称呼对方小名的程度了吗？。

“殿下是真的喜欢你，才跟你亲近，换做旁人，早都高兴的不知道什么似的了，一壶酒有什么的，便你这般小气？

也太不知好歹了。”

言喻拦住他：“你这牛脾气，说话还是这么不好听，我来说吧。”

说着，他从怀中拿出那把我送出去的匕首。

“是我们不好，夺你所爱，我们是来道歉的。”

“我们对她好，是觉得她可怜，她虽然是个公主，却身份卑微，常被人欺负，宫中的事乱糟糟的，我们不便插手，便只好平日多带她一起出去逛逛，散散心，免得她积郁成疾。”

“不过你的匕首，我们给你拿回来啦！

快收好，别生气了！

来年樊楼有了雪花酒，我给你买个十壶八壶地回来喝，可好？”

话里话外都是在责备我小气。

不该因为一壶酒生气。

不该赌气送出这把匕首。

到现在他们依然觉得九公主是天底下最单纯无辜的女孩子。

反而是我变了。

不再是他们心里那个善良的程春晚了。

我刚要开口拒绝他们的歉意，婢女从外头跑来，挥着手绢在廊下叫我。

“小姐，王爷来了！”


我本不想说话，眼看小二都要哭了。

才无奈道：“给他们吧。”

谁知九公主却哽咽道：“晚晚是不高兴了吗？

也是，我虽为公主，却不过是父皇的私生女，生母出身卑微，死得又早，不比晚晚是世家贵女。”

“既然是晚晚的，我怎敢横刀夺爱。”

听了这话，两个男人的脸色都变得很难看。

言喻道：“你这是什么话，你是公主，她不过是个武将之女，论身份，你比她尊贵几万倍。”

李承晟更是意味深长道：“晚晚，你是读过书的，应该知道君臣之道，不管怎样，殿下是君你是臣，你跟殿下抢东西，那可是大不敬。

若是给陛下知道了，你们程家恐怕吃罪不起。”

我不敢置信地看着李承晟。

怎么也没想到他竟然会对我说这么重的话。

不过是一壶酒，我给都给了，还要如何呢？

我冷冷一笑：“殿下多心了。”

“那就好。”

九公主扬眉一笑，“京中贵女，我最喜欢晚晚了。”

口中说的是喜欢，眉眼间却全是挑衅。

那一壶雪花酒倒出来不过两碗多一点。

我竟是一滴也没有尝到。

九公主笑吟吟地望着我：“晚晚，这个真好喝。”

樊楼的雪花酒是天下闻名的。

用雪水制成，加入龙脑香和木香。

喝起来有清透之感。

过去我们三人来过多次，都没能喝到。

今日我不过是来碰运气的。

谁知道却成了别人的碗中物。

九公主上前拉住我的手：“晚晚，我听说这酒特别珍贵，你人真好，竟舍得全都送给我们吃。”

我刚想躲开，她却猛的靠近，低声道：“你是懂道理的，不属于你的，还不如早点送出来，你说对不对？”

然后她又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晚晚，你为何推我，我只是想与你亲近些！”

“若是因为酒，你大可早些说，不必装作慷慨的样子。”

说罢，她嘤嘤哭泣。

男人们见状立马围了上来。

言喻当即大怒：“程春晚，你怎么这般小家子气，总是针对公主做什么？”

“上次人家给你送去亲手摘的鲜花，你便不肯拿去放进卧房里，任他在屋檐底下风吹日晒，这回你又为了一壶酒而跟公主动手！”

“你也太恶毒了！”

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他竟连我有鼻鼽闻不得花香都给忘了。

就连素来稳重的李承晟也不满：“程春晚，给殿下认错。”

九公主抽抽嗒嗒道：“不必，真的不必，我不是那记仇的人，没关系的。”

我看着眼前这一幕，越发觉得心寒。

想不到小时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们，长大了竟如此是非不分。

我没有争论，也没有愤怒。

只是解下腰间佩戴的那把匕首塞到九公主的手上。

漫不经心道：“殿下别生气，我给你道个歉，求殿下大人大量，饶恕我这回。”

那把匕首是用当初那块花纹钢剩下的材料做成的。

与他二人的佩剑一样锋利。

九公主的脸上有些诧异。

这或许跟她预想的太不一样了。

可我却只觉得心里轻松。

“三位慢用，我先回了。”

说完，我微笑着离开了樊楼。


爹爹在边关大胜那年，得了一块极好的花纹钢。

做成两把绝世好剑，送给了我的两个竹马。

可他二人却在我比武招亲的那日抛下我不顾。

拿着这两把剑去救他们的白月光。

身后的婢女陪着我看着擂台上的人换了一波又一波，最终擂主竟成了京中名声最差的东海王，再也没有人敢上台。

而那两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婢女着急忙慌地要我想个对策。

“这东海王听说后院美人数百，不合心意的就拖出去杖杀丢到城外的乱葬岗里喂狗，这个活阎王怎么来了啊！”

“现在可如何是好，比武招亲是陛下的旨意，反悔不得。”

我略带哽咽地低头苦笑：“急什么，我嫁便是了。”

消息传回府里，爹爹唉声叹气，娘亲当即就哭了起来。

嫁给东海王，我一定会成为东京城的笑话。

后半生的幸福且不说，就是小命能不能保住都还不一定。

我坐在水榭里看着院子里的那一排长枪出神。

我家是武将之家，世代从军。

爹爹和兄长都为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

正因如此，家族在京中才更是步步留心，生怕惹来皇室的忌惮。

婢女含着眼泪给我拿来披风，眼眶泛红却不敢提我的伤心事。

犹豫再三，才开口道：“小姐，要不还是去找找言侯爷和李少师吧，他们要是知道，肯定会想办法不让你嫁给东海王的。”

我轻轻一叹，心道真是个傻丫头，他们要是真的在乎，就不会将我置于这种处境中了。

程府和言府同为武将，世代通好，李家是清流世家，与我爹爹和老侯爷交情甚笃。

是以我们三人真真算得上青梅竹马。

幼时上学堂，背不出书来，总是他二人替我解围。

为此没少被罚。

然而我们的感情就在这一次次的被罚当中，与日俱增。

后来，他们一个承袭了侯爵，一个因为学问好做了少师。

我们三人要好人尽皆知，也正因此，我及笄过后，竟无人来家中提亲。

他二人虽都心悦于我，但并不想因为男女之情，而坏了兄弟之谊。

于是决定上书请求陛下降旨，比武招亲。

我曾忧心忡忡，担心要嫁给不喜欢的人。

而言喻拍着胸脯保证绝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

“我这把剑，在京中还没有对手呢，晚晚你就把心放肚子里，我一定要将你迎进侯府。”

“日后少师大人，可不要与我夫妇生了龃龉，坏了情谊哦。”

李承晟嗤笑道：“就你的剑术，还非要说自己在京中无敌。”

“依我看，东海王你就打不过。”

当时我们都以为那只是一句玩笑话。

因为谁也不会想到东海王真的会来参加比武招亲。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又想起一句话，万般皆是命。

成日眠花宿柳神出鬼没的东海王竟然来打擂台是我的命。

而我那相处了十几年的两个竹马却对一个相识不过数月的民间公主动了心，也是我的命。

既然都是命，便只好认了。

这时，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

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花廊来到水榭。

奶娘甚至来不及将伞收好，眼里全是绝望。

“小姐，小侯爷和少师大人都不在府中，说是陪着九公主去城外的寺庙祈福了，得三日后才回来。”

“但小侯爷留了口信，说小姐有今日，全是自作自受，若是想要求他们原谅，就先向九公主三跪九叩地诚心认个错。”

狂风暴雨中，院子里的一排兵器哐啷作响。

我站起来深呼吸一口，笑道：“也没什么，嫁给王爷，不是一件好事吗？”